债务正在吞噬中国中产
杭州、成都、郑州——不同的城市,相似的困局:有人断供、有人被催收“社死”,有人在短视频里哭诉自己的债务故事,试图“靠负债变现”。
曾几何时,拥有一套房、一辆车、一个体面的工作,是中国城市中产的标配。但现在,越来越多的人发现,自己不过是在偿还一场“被鼓励的负债幻觉”。
《经济学人》近日的一篇文章点破了这层幻象:中国家庭债务已经飙升至 GDP 的 60% 以上,接近发达国家水平;最少有 2500 万人处于违约状态,如果把逾期不还的也算上,这个数字可能高达 8300 万,相当于中国成年人口的 5-7%。
这个数字背后,不只是资产缩水和生活质量下降那么简单。更严酷的是,它撕裂了亲密关系、让人生陷入“社会性死亡”、让无数人夜不能寐。
这巨大的债务负担来自多种因素交织,影响着家庭和宏观经济,也考验着政策制定者的智慧和决心。
债务激增的背后原因
- 房地产泡沫破裂的余波
过去十多年里,房地产业被视为中国经济的引擎,大量家庭将大部分积蓄和贷款投入到房市。住宅价格长期高涨远超收入增长,许多人背上了沉重的房贷。彼得森研究所黄天磊指出,过去五年中国个人债务暴增,房贷是最大原因。然而近年来房价开始下跌,不少贷款购房者发现“财富效应”突然消失,对比资产缩水带来巨大心理落差。举例来说,许多年轻人在楼市泡沫期借款买房,如今房贷压力与日俱增。一位经济学家形象地说,有人以前砸下重金买房,因为觉得房产只会升值;如今房价下跌,人们感到绝望,负债更加难以承受。 - 消费信心下降造成的连锁反应
疫情反复、就业形势严峻以及生活成本上涨,都使得居民更倾向于储蓄,减少非必要消费。这种“先消费后还钱”的观念也在改变:过去借钱消费被视为“丢人事”,现在不少年轻人通过网贷、分期工具来买包、买化妆品。经济学家谢田(Xie)认为,这反映了当下许多人对生活缺乏信心:高涨的房价、教育、医疗等成本让年轻人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。据报道,一位24岁的Cosplay网红就曾在直播中控诉连续两天未吃东西、交不起房租,数小时后被发现去世,引发网民同情和震惊。这样的极端案例提醒人们:债务压力与心理健康密切相关,一旦滑入债务泥潭,不少人感到无助和绝望。 - 信贷环境宽松导致负债膨胀
近年来互联网金融迅猛发展,为借贷者提供了便利:各类APP、支付宝“花呗”等平台门槛低、放款快,年轻人很容易就可以借到钱。数据显示,2019年中国年轻人的信贷产品渗透率已达86.6%,实质负债年轻人占比高达44.5%。在超前消费和“以贷养贷”思维下,一个杭州姑娘大学期间在一个APP上借了5000元,还没还完又借了几千;还款压力增大,她转而在多达9个平台拆东墙补西墙,最终将8000元债务滚成8万多元,陷入恶性循环。这种网贷套路多且难偿还,一旦逾期可能遭遇暴力催收,对年轻人的生活和心理造成极大伤害。因此,过度宽松的信贷环境和监管滞后也助推了居民杠杆率上升。
高企的债务对经济意味着什么?
家庭债务高筑不仅是个人和家庭的痛苦,更对整体经济增长和金融稳定构成隐患:
- 消费减少、内需受挫
为了还债,许多家庭被迫削减日常消费,基础消费性支出都可能“能省就省”。据《经济学人》报道,沉重的债务已经抑制了中产阶级的消费意愿,削弱了经济的内生增长动力。华盛顿智库研究员谢田指出,当房贷停供飙升为坏账时,居民对未来可支配收入的担忧增多,零售和消费都会受到负面影响。换言之,当一部分家庭陷入债务“还贷模式”,市场上真实消费需求就会被抑制,经济下行压力随之加大。 - 金融风险攀升
债务率上升会增加金融体系的风险敞口。首先是银行的资产质量压力增大:债务负担沉重的家庭违约概率上升,不良贷款率可能攀高,特别是对房地产和地方政府债务敞口较大的中小银行冲击较大。例如,专家警告称,一些中小银行的存款主要来自居民,而居民倾向于将钱存入大银行以求安全,这导致中小银行流动性压力增大,一旦地产市场或地方债出现更大问题,小银行可能发生连锁挤兑或“雷曼式”危机。其次,债务高企会改变公众预期:如果民众认为未来收入难增、债务难还,就会更加谨慎消费和投资,形成负面循环。总的来看,债务过高短期内不会立即引发系统性金融危机,但它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市场和消费者的信心,堪称一颗定时炸弹。 - 经济增长放缓
高负债会挤出有效投资,并挫伤创新精神。企业和家庭同时背负沉重债务时,资源更多流向偿债,而不是用于新项目、新技术或教育投资,从而降低全社会的生产效率。黄天磊等专家认为,只有提高人民收入、释放增长潜力才能从根本上改善债务状况。如果经济过度依赖房地产和基建拉动,而缺乏新的消费动力和技术创新,中国经济的长期增长前景将蒙上阴影。正如《经济学人》文章所言,高债务已经动摇了人们对“钱途无量”的信心,而经济增长对执政党保持社会稳定至关重要。换言之,如果不加紧化解债务危机,消费内需难以升级,经济转型升级也会遇到瓶颈。
政府的应对措施与难题
为应对债务攀升,中国政府已采取多种手段刺激经济和防范风险:
- 降息降准、释放流动性:自2024年起,中国央行多次下调贷款市场报价利率(LPR),一年期LPR已累计下调35个基点,五年以上LPR累计下调60个基点。房贷利率降至历史低位(新房贷约3.32%),有助于减轻刚需购房者的负担,也给企业融资松绑。政府还部署更多降准空间,在2024年底前可能再下调存款准备金率0.25–0.5个百分点,为市场注入长期低成本资金。
- 加大基建和政策性投资:政府加快发行专项债券,用于铁路、公路、能源等基础设施建设,试图用“稳投资”来拉动总需求。这一方面可以暂时刺激经济,另一方面也为地方政府提供资金周转。然而基建投资见效慢,而且过度依赖投资也可能埋下新的债务隐患,不利于抑制整体杠杆率。
- 社保和税收政策配合:为了稳定就业和收入,政府扩大了失业保险、社保覆盖面,并推出一系列减税降费措施。今年以来,多地试点降低中低收入者个人所得税税率、发放育儿补贴等,目的在于提高居民可支配收入,进而支撑消费。但这些政策效果体现需要时间,而当前年轻人失业率较高,自雇和灵活就业增加,收入提升的空间仍然有限。
- 加强金融监管、规范信贷秩序:政府收紧了对违规网贷、现金贷等高利贷的整顿力度,监管部门还要求应用商店下架非法金融借贷类App,希望堵塞部分信贷乱象。但与此同步,金融体系也面临去杠杆压力和地方政府债务风险,政府需要在稳增长和防风险之间寻找平衡。
然而,这些政策更多是“治标”而非“治本”。著名经济学家谢田指出,政府想刺激消费,但“消费者没有这个钱”,关键在于居民看不到未来前景。大量资金发放后,若消费者和企业信心不足,货币和基建刺激很难让内需持续活跃。再加上中国宏观政策侧重供给侧(新能源汽车、光伏等“新基建”)以替代对房地产和基础设施投资的依赖,在民众整体收入增长乏力的情况下,提振消费确实难度不小。换句话说,面对债务高筑的尴尬局面,政府束手无策往往来自于既要稳增长,又要去杠杆的“两难困境”。
未来:结构性改革是关键
家庭债务问题是中国经济转型期的阵痛,要从根本上化解,需要从体制和结构上进行深层次改革,而非仅靠短期刺激:
- 提升居民收入和社会保障:根据专家建议,应完善再分配机制,提高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。这包括缩小贫富差距、增加对中低收入群体的税收减免和转移支付。如经济观察报建议,通过降低中低收入者的个人所得税率,增加公共服务投入,让家庭收入增长更可观,以此激发消费潜力。此外,完善养老、医疗、住房等社会保障,让家庭面对风险时更有底气,也能减少过度储蓄、增加消费的意愿。
- 控制杠杆率、严格金融监管:要因户施策差别化调整杠杆,防止债务继续无序扩张。这可能包括对首套房和非首套房采取不同的贷款政策、实施房产税等手段,让房地产不再是唯一的财富增值手段。同时,应加强对高利贷和现金贷的监管,完善个人信用体系和债务信息共享机制,以金融监管的先行来约束过度借贷。只有让借贷变得既有成本又有风险,才能引导居民回归理性消费。
- 推动经济转型、扩大新兴消费:减少对房地产和重资产投资的依赖,大力发展现代服务业、绿色经济和数字经济。政府提出的“双循环”和“新质生产力”战略正是为了培育新的增长点。比如鼓励智能制造、可再生能源、教育医疗等领域创新,这些也会带动新的消费需求。学者黄天磊指出,与美国不同,中国需要努力让债务增速低于产出增速,只有这样债务比率才能可控。他认为增加居民收入、让消费拉动经济是“治本之策”。此外,还可以通过改革户籍、土地、教育等制度,降低家庭结婚、育儿、购房成本,从而释放家庭的消费和投资潜力。
- 构建健康的社会心态与预期:债务问题其实折射了人们对未来的担忧。政府需要通过透明负责的政策和宣传,让居民重新看到经济前景可期。这包括加大对小微企业、科技创新的扶持,让创业和就业机会增加;以及继续打击影子经济和违规金融活动,恢复市场信心。正如报道所提,一味让政策部门“杠杆无下限”,最终只会让消费端更加乏力。只有全方位的结构性改革下,才可能实现消费、投资与债务的可持续平衡。
结语
中国家庭债务激增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,既有前段时间经济增长模式的影子,也有新时期社会心态和制度安排的矛盾体现。要真正摆脱债务泥潭,中国亟需改革导向的转变:通过完善社会保障、收入分配和金融监管等手段,激发消费潜力,让经济转型驶入良性循环轨道。如果不能抓住这些关键改革点,债务问题可能长期困扰经济健康发展,甚至酿成更深层次的社会和金融危机。唯有结构性推进收入增长和制度完善,中国经济才能在化解债务风险的同时稳健前行,迈向更加可持续的未来。
参考资料: 中国财政部、央行等统计数据;《经济学人:Why so many Chinese are drowning in debt》(The Economist)、彭博社、《经济观察报》、南华早报、中国人民论坛等报刊和研究机构报告。